气象卫星之眼高悬在云层之上，都看得到。预报说“有雨，小雨转中雨；雨夹雪，小雪转大雪，局部暴雪”。时，周日，二月初三清晨，前一天“龙抬头”。值在二十公里外的另一座城闺女处陪外孙玩耍，见已是雨中夹雪，那雪非是六角的样子飘落，却是一坨坨斜飞而下。不好，得逃，不然可能会被堵在这城里。
网约的顺风车很快就到了。行驶中初时雨多雪少，不一会儿便雪多雨少，继之不见了雨，漫天洒洒全是雨的精魂。及至我住的城，那雪已不再是一坨坨地斜飞，呈纷纷扬扬、板板正正地飘落。
毕竟早春二月，若非精准的预报，这场雪真真是突如其来；然则时也境也，这场雪来得确是这般恰如其分。即兴弄诗云，“乙巳二月/宇宙七星连珠/世界烂事频发/我在的人间雨雪交加/唯觉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望着窗外 看雨打底里的飘雪……”。
纷纷扬扬、板板正正地雪越下越大。濡湿毛巾擦一把脸，煮满壶水冲一杯茶，点一支烟若有所思。电脑开机，自有的网站上点开“音悦”板块，搜索关键词“雪”，显示歌或曲竟有十页整，计百三十九首——《白雪》《雪纷飞》《雪之梦》《雪中情》《半生雪》《新篁傲雪》《踏雪寻梅》《蓝月初雪》《捡雪成诗》《期待的不是雪》《2002年的第一场雪》……正适景应境的该是古筝曲《落雪听禅》了，于是点它“循环播放”。一时，室内琴音缭绕，窗外雪落纷飞，这是暂别一切世间事的舒畅， 身体如雪花般飘飘欲仙，渐渐融入片片飞雪之中，无拘无束，似梦非梦，又仿佛置身红尘外。心静了，听见自己的心跳；心清了，照见万物的灵性。心，和以雪舞；意，随了雪飘。心意安然也悠扬。
如若夏天，上午有规模的雨，到了中午时候大抵会变小或干脆暂时就不下，等到过了正午便又淅沥起来，这叫“凉晌”。雪，这场雪就不似这样子了，正午时分依然板板正正、纷纷扬扬，时至下午三点多仍如是。此刻，瞥见横在阳台的红缨枪似有抖擞之声，兵器架上的七星剑似有风过之音，以为它们已然感知“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欲沐春雪以粹其锋，欲拜天地以熏其灵。
手机呼奉先君，问“在做啥”，答“倚窗看雪”；约曰“公园舞雪，录像存照”，应云“一起去看雪”。
扛缨枪、提星剑，且向雪里行。莫非心照不宣，与奉先君竟同时到达约定的碰面地点，不差米分。
枪缨红，落雪白，雪映剑气。“后退后退，好，往前走就行”。如此摆弄的几组，蛮具豹子头“风雪山神庙”的意味，戏言“要是扛在肩膀的缨枪再挂上个酒葫芦……”踏雪有痕，脚印深深浅浅、直直弯弯，平地上的积雪已是没过了脚背。是的呢，再微小的存在，持之无断地累积，厚度总会有的，包括精气神的厚植。
此处地形略显高台，开阔，背景幽深松林，宜行拳运剑。于是压腿、晃膝、扩胸，打一套拳热身。继而拔剑出鞘，春雪伴之剑舞，松风雪雾、林涛步浪，“更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式曰“紫气东来”，指地问天任眼前；式曰“仙鹤展翅”，若飞若翔在人间；式曰“月敲山门”，恨地无环照肝胆；式曰“清扫尘缘”，回头一笑泯仇怨……冷光共暖照一色，剑轨与雪迹齐飞；天上地下落了白，雪覆黑发白了头。踏雪舞雪之间，天际有几通雷声滚过，若言民间谚语，“正月打雷土谷堆，二月打雷粪谷堆，三月打雷麦谷堆”。我道真诚有愿，春雷一响，天下粮仓。
奉先君曾为专业摄像师，择景胸有成竹，更上一层至形地又高处。细观之，脚之所踏几呈圆状；东向望远，山峦起伏，银蛇蜡象。恍然记起道家“天以圆为数，地有方为数”的“天圆地方”说，遂语与奉先君“正可演练武当‘逍遥掌’”——行拳始缓后快，渐行渐速，直至顺序完成“太极初分,两仪始判，三才共济,四象循环，五行联动,六合为整，七星拱照,八卦互生，九宫相映,十方归一”，踏步轨迹几呈环形。居高望天，大朵大朵的雪花滋润我的脸颊，从双肩、前胸和后背滑落下来，这一刻的每一片雪花仿佛都在叩击存在之门，刹那间又仿佛“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畅然，舒坦，快哉，天地不欺。
缨枪似已按捺不住的样子，红缨飘飘于纷纷白雪中，仿佛空气在颤抖、火苗正燃烧。奉先君提议“演枪须去‘碧霞祠’那里”，我深以为然。祠营造法式古典，摄录角度有景深，颇应“风雪山神庙”，无论演《六合》《梅花》皆可入境。至此处，一个调校角度，一个打量距离，全任熏风拂衣、春雪扑面，枪贯雪幕几回还。古之所传，动动具名、式式有法，今于这般境界，因而有言——“青龙出水”己巳春，“拨草寻蛇”左右分，“凤凰点头”尝雪去，“铁牛耕地”躬使劲，“孤雁出群”莫撒手，“怀中抱月”猛翻身……又记起《夺命十三枪》里的诗句：乾坤一速天下走，书香百味知多稠。此间何人配白衣，枪似游龙万兵首。纵使韩信断了枪，命去黄泉不回头。上见君王眉不垂，三军将士长叩首。若是修佛先修心，一枪风雪一枪吼。我命由我不由天，良人众生烟雨楼……
舞春雪，念天地之悠悠；念去去千里烟波；念“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念“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念“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此念及彼念间，奉先君催促道：“雪满头，快回吧，小心感冒”。是呢，回吧，此世界。家里的电脑还开着，还循环播放着古筝曲——《落雪听禅》。而当琴音与雪飘、与心跳和弦，如是蹈历于物我两忘的灵魂出离，浪迹到不曾褪色的精神原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