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主寄语:人多仁少,须择仁交人。世长势短,不以势处世。......
现在位置:首页 > 文章集粹 > 哲学类 > 博尔赫斯:佛教

博尔赫斯:佛教

作者:原上草 分类:哲学类 时间:2023-12-20 浏览:197

今天的话题是佛教。我不想谈那两千五百年前在贝拿勒斯开始的漫长历史。那时,尼泊尔的王子悉达多或者乔答摩——得道成佛。他转动法轮,颁布了四圣谛和八正道。我要谈一谈这个世界上最普及宗教的本质内容。佛教的诸要素从公元前5世纪保留至今,也就是说,从赫拉克利特时代,从毕达哥拉斯时代,从芝诺时代就开始,直到我们当代,铃木博士把它引进日本。这些要素都是相同的。该宗教现在镶嵌有神话、天文学、古怪的信仰和魔法等等,但是由于这个题目相当复杂,我只想谈谈不同派系中一些共同的东西。这些派系可以属于希那衍那,或者说小乘佛教。我们将首先考虑佛教这么长寿的问题。
    这个长寿有其历史原因,但是这些原因是偶然的,或者说是有争议的,站不住脚的。我认为有两个根本性的原因。第一是佛教的宽容性。这个奇怪的宽容性,它不像其他宗教那样不同的时期会有所不同,佛教历来是宽容的。
    
佛教从不依靠铁与火,它从不认为铁与火会有说服力。印度皇帝阿育王成佛以后,他并不想把自己的新宗教强加给任何人。一个好的佛教徒可以是路德宗、循道宗,可以是长老宗、加尔文宗,可以是神道、道教、天主教,也可以是伊斯兰教或者犹太教的改宗者,非常自由。相反,一个基督徒,一个犹太教徒或者一个穆斯林却不会被允许成为佛教徒。
    
佛教的宽容性并不是一种软弱,而是它本身的特性。首先,我们可以把佛教称作一种瑜珈。瑜珈这个词是什么?同我们说的枷锁是同一个词,它来自拉丁语iugum。枷锁就是人自己强加的一种纪律。如果我们能理解佛陀在两千五百年前在贝拿勒斯的羚羊公园第一次讲道时所宣讲的内容,我们就理解佛教了。只是不叫理解,而是领悟,靠身体与灵魂去感受它;不过,佛教不接受现实的身体或者灵魂。我以后再解释。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佛教对我们的信念有很严格的要求。这也很自然,因为所有的宗教都是一种信念,就像祖国也是一种信念。我曾经多次问自己,什么叫做个阿根廷人?做个阿根廷人就是感觉到自己是阿根廷人。什么叫做个佛教徒?做个佛教徒就是能感觉到四圣谛和八正道,而不是理解,因为理解几分钟就能完成。我们不准备进入八正道那崎岖的高地,八这个数字是因为印度人习惯于分割再分割的缘故,但是我们准备深谈一下四圣谛。此外,还有佛陀的传说。我们可以不去相信这样的传说。我有一位日本朋友,禅宗佛教徒,我曾经跟他长时间友好地讨论。我说我相信佛陀历史的真实性。我过去相信,现在仍然相信两千五百年前有一位尼泊尔王子,姓名叫悉达多或者乔答摩,后来成了佛,也就是说达到了大知大觉,而不像我们这些人还在昏睡,或者说还在做梦,这个漫长的梦就是人生。我记得乔伊斯有一句话:历史是我想觉醒的一个噩梦。”"可不是吗,悉达多在三十岁时醒悟了,成了佛陀。
    
我在跟那位佛教朋友(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基督教徒,但是我能肯定自己不是佛教徒)讨论时,我说:为什么不相信悉达多王子于公元前500年,在迦毗罗卫出生的说法呢?他回答说:因为这没有任何意义。重要的是相信其学说。他又补充说,相信佛陀的历史存在或者对其感兴趣,就有点像把学习数学与毕达哥拉斯或者牛顿的生平混为一谈。我觉得他讲得既实在又机智。中国和日本隐修院中的和尚静思的一个内容就是怀疑佛陀的存在。这是为了达到领悟真理所必须施加的怀疑之一。
    
其他的宗教都要求我们非常相信它。如果我们是基督教徒,我们就必须相信上帝神灵三位中的一位曾迁就做了人,并在犹太被钉上十字架。如果我们是穆斯林,我们就必须相信除了上帝就不再有别的神,穆罕默德是它的使徒。然而,我们可以是很好的佛教徒,但不承认佛陀的存在。或者说得更明了些,我们可以认为,我们应该认为我们对历史性相信与否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相信其学说。然而,佛陀的传说是那么优美,我们不能不提一下。
    法国人曾经特别注意对佛陀传说的研究。他们的理由是这样的:佛陀的生平是短时间内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事。可以是这样,也可以是那样。但是,佛陀的传说曾启示并正在启示成百上千万人的道路。传说是那么多绘画、雕塑和诗歌灵感的源泉。佛教是宗教,同时也是一种神话,一种宇宙观,一个玄学系统,或者说是一系列互不理解的、有争议的玄学系统。
    
佛教的传说很有启示性,并不强制对它的信仰。在日本不强调佛陀的历史性,却强调其学说性。传说起于高天,在许许多多世纪中,我们可以咬文嚼字地说,在无数个世纪中,天上有人修身领悟到下一次现身将是佛陀。
    
佛陀选择一个洲作出生地。根据佛教的宇宙起源学,世界被分为四个三角形的大洲,中心有一座金山:梅鲁山。在相当于印度的位置出生。选择了出生的世纪,选择了种姓,选择了母亲。现在要讲传说的地上部分。有一位女王叫谄(梵文为maya)。谄的意思是幻想。女王在做着一个冒险梦。这个梦在我们看来很荒诞,但印度人并不这么认为。
    
与净饭王结婚的她,梦见一头在金山里走动的六牙白象,从她的左侧肋下进入肚中而不觉得疼痛。她醒来后,国王便召集天文学者议论。天文学者对他说,王后将要生一个儿子,这孩子将成为世界大皇帝,或者成为大知大觉的佛陀,它是被派来拯救所有人的。可以想见,国王选择了前者:希望他的儿子成为世界大皇帝。
    我们再来细谈六牙白象。奥登伯格指出在印度,大象是个日常使用的家畜。白色总是象征着无辜。那么为什么是六颗象牙呢?我们应该记得(也许需要回顾一下历史),数字6对我们来说是任意的,甚至有些不舒服(因为我们喜欢数字37),但是在印度可不是这样的,他们认为空间有六个方位:上下前后左右。一头六牙白象对印度人来说是没有什么奇怪的。
    
国王召来法术师,王后没有疼痛就生下了孩子。一棵菩提树倒下枝叶帮助她。儿子生下来就站着,然后他跨了四步,分别朝北南东西四个方向,并用狮子般的声音宣布:我是无可比拟的。这是我最后一次降生。印度人认为在他们之前有过无数次的降生。这是这位王子长大了,成了最好的射手,最好的骑士,最好的泳将,最好的运动员,最好的书法家,超过所有的大博士(这里我们可以试想基督和其他大博士)。十六岁时结婚。父亲知道——天文学者告诉他的——他的儿子如果了解到四大事实:老年、疾病、死亡和禁欲,他就有当拯救所有人的佛陀的危险。于是他把儿子关在宫里,还给他提供一个闺阁。我不想讲里面女人的数字,因为这个印度数字实在大得吓人。但是,为什么不讲出来呢?八万四千。
    
王子生活很幸福,他不知道世界上有痛苦,因为不让他看到老年、疾病和死亡,命中注定的某一天,他乘车离开四方形皇宫的四大门之一。比方说北门。走了一段路以后,他看到一个人跟他见过的都不一样。那个人驼着腰,满脸皱纹,没有头发,拄着拐杖,连路也走不动。他问这个人是谁,是不是人。车夫告诉他说,那是一个老头,如果我们活下去的话,我们都会像那个人一样的。
    
王子迷惑不解地回到皇宫。六天后他从南门又出去了。他在一条沟里看到一个人还要奇怪,一身麻风病,脸色憔悴。他问这个人是谁,是不是人。车夫告诉他,这是个病人,如果我们活下去的话,我们都会像那个人一样的。
    王子显得很不安,他回到皇宫中。六天以后他又出去了,他看到一个人像是睡着了,但是脸色不像是今世的颜色。这个人由别人抬着。他问这个人是谁。车夫告诉他说,那是一个死人,如果我们活足够多的时间,我们都会像那个人一样的。
    
王子伤心透了。三个可怖的现实已经给他揭示了:年老、疾病和死亡的现实。他第四次又出去了。他看到一个人几乎赤身裸体,而脸色十分镇定自若。他问那个人是谁。人家告诉他说是一位苦行者,那个人拒绝一切,并且已经达到了八福的境界。
    
王子决定抛弃一切;他这个人的生活是那么富足。佛教认为苦行是合适的,不过需要在尝试人生之后。谁也不应该在拒绝一切的情况下就开始这样做。应该用尽生命乃至粪便,然后得以明白生命;但是不能对生命毫无了解。
    
王子决定做佛陀。这时传来一个消息:他的妻子哈索达拉,生了一个儿子。他惊呼起来:一条纽带诞生了。是儿子把他与生命联系在一起。于是他给孩子取名为纽带。这时悉达多在他的闺阁里,看到那些年轻美丽的女人现在都是令人恐怖的麻风病老太婆。他来到妻子的房中。她在睡觉,怀里有一个孩子。他正想去吻她,但是他知道如果吻了她,他就不能离开她,于是他就走了。
    
他寻找师傅。这里我们有一段生平可能不是传说。为什么要显示出是某某师傅的徒弟,然后又被抛弃呢?师傅们教他苦行,他练了很长时间。最后他被抛弃在地里。他的身体纹丝不动。诸神在三十三重高天看到他,都以为他死了。只有其中一位最聪明的神说:不,他没有死,他将成为佛陀。王子醒了,他跑到附近的一条小溪边,吃了一些东西,便坐在一棵神圣的菩提树下:我们可以说这是一棵法树。
    接下去的一段是魔法,与福音派的相吻合:就是与魔鬼抗争。魔鬼的名字叫马拉。我们已经见过nightmare一词,晚间的魔鬼。魔鬼认为它统治着世界,但是现在它感到有危险,便出了宫。它乐器的弦断了,储水槽里的水干了。它召集它的军队,骑着一头我不知道有几英里高的大象,成倍地生出臂膀,成倍地增加武器,向王子进攻。傍晚,王子端坐在知善恶树下,这棵树与他同时诞生。
    
魔鬼和它的老虎、狮子、骆驼、大象和魔鬼武士向王子射箭。这些箭到他身边就成了花朵。向他抛火山,结果在他的头顶上形成一个华盖。王子叉着手,一动不动地在静思。也许他不知道正在向他进攻。他在思考着人生,正要抵达涅槃,抵达超脱的境界。在太阳下山之前,魔鬼就被打败了。又是一个漫长的静思之夜,过了这天晚上,悉达多已经不是悉达多,他是佛陀,他已经抵达涅槃。
    
他决定宣讲佛法。他起了身,因为已经超脱了,他想拯救其他人。他在贝拿勒斯的羚羊公园作了第一次布道宣讲。后来又作了一次,是关于火的,他说一切都在燃烧:灵魂、躯体和事物都在火焰中。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以弗所的赫拉克利特就说过一切都是火。
    
他的法不是苦行的法,因为对于佛陀来说苦行是一个错误。人不应该沉湎于肉体生活,因为肉体生活是低下的,不高尚的,烦人而痛苦的;也不应该沉湎于苦行,这也是不高尚的,痛苦的。他主张中间道路一为了继续按照神学的术语,——他已经抵达涅槃,四十多岁了,从事布道。他完全可以选择永生,但是他还是选择了死亡,这时他已拥有很多徒弟。
    他死在一个铁匠家中。他的徒弟围着他。大家都绝望了。没有他该怎么办呢?他对他们说,他并不存在,他像他们一样是人,一样虚幻,一样会死的,但是他会把他的佛法留给他们的。这里我们看到与基督有很大的不同。我想耶稣对信徒们说的将是,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他就是第三个人。相反,佛陀却对他们说:我会把佛法留给你们的。也就是说,他在第一次布道宣讲时就让法轮转动起来了。然后就有了佛教的历史,有很多很多:喇嘛教,魔法佛教,还有继希那衍那即小乘教之后的摩诃衍那,或者大乘教,以及日本的禅宗佛教。
    我觉得如果说有两种佛教很相近,几乎相同的话,那就是佛陀宣讲的,在中国和日本所教授的禅宗佛教。其他都是神话、童话镶嵌之作。这些童话故事中,有些确实很有趣。大家都知道佛陀能作出奇迹,但是跟耶稣一样,佛陀对奇迹也不喜欢。它不喜欢作奇迹。他觉得    那是一种粗俗的做法。我想给你们讲一个故事:檀香木钵的故事。
    
在印度的一个城市,有位商人吩咐用一段檀香木雕成一个钵。他把檀香木钵放在几根竹竿的顶端,那是一种很高很高的涂有肥皂的竹竿。商人说,谁够着那只檀香木钵,他就把它送给谁。有些异教徒师傅试过了,没有成功。他们想贿赂那商人,叫商人说他们够着那只钵了,商人不肯。这时来了一位佛陀的小徒弟,故事中没有讲到他的名字。那徒弟升到半空中,绕着那只钵转了六圈,然后取下交给那位商人。佛陀听到这件事后便把他开除了,因为他干了这么低下的事情。
    
但是佛陀也确实有过奇迹,比方说这个有礼貌的奇迹。一天中午,佛陀必须穿过一个沙漠。在三十三重高天的诸神个个都给佛陀抛去一把阳伞。佛陀为了不让任何一位神生气,他就变成三十三个佛陀,这样,每一个神在高处都看到有一个佛陀由它抛出的阳伞保护着。

在佛陀的故事中有一个很有启发意义:关于箭的寓言故事。有一个人在战场上受伤了,却不让人把箭拔去。在拔箭之前,他想知道射手的名字,属于哪个种姓,箭的材料是什么,射手当时是在什么地方,箭有多长等等。在争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他死了。而我相反,佛陀说,我要教的是拔箭。箭是什么?箭就是宇宙。箭就是自我这个意思,就是我们身背的一切。佛陀说,不应该在无用的问题上浪费时间,比方说,宇宙有边还是没有边?佛陀在涅槃之后还能不能活下去?这一切都是无用的。重要的是我们要把箭拔去。这是驱邪祛魔的问题,是拯救的规律。
    
佛陀说:就像浩瀚的大海只有咸一种味道一样,佛法的味道就是拯救的味道。他所教诲的佛法像大海一样浩瀚,但是只有一种味道:拯救的味道。当然,有些后辈在探究玄学中迷了路(或者说探究得太多)。这不是佛教的目的。佛教徒可以信奉任何其他宗教,只要遵循这个法则就行。最重要的是拯救和四圣谛:苦谛、集谛、灭谛和道谛。最后便是涅槃。四圣谛的次序没有关系。据说正好符合古时诊病的传统方法,即疾病、诊断、治疗和愈合。这个愈合就是涅槃。
    现在我们要谈一个比较难的问题。谈谈我们西方人概念中通常拒绝的内容:转世。这对于我们来说首先是带有诗意的观念。转世的不是灵魂,因为佛教否认灵魂的存在,而是业(即羯磨),这是一种精神机制,转世可以无数次。在西方,这种想法是同一些思想家联系在一起的,特别是毕达哥拉斯。毕达哥拉斯居然能认出他在特洛伊战争中使用过的盾,当时他叫另一个名字。在柏拉图《理想国》第十卷中记有埃尔的梦。这位战士曾看到一些灵魂在忘川饮水之前在选择自己的命运。阿伽门农选择了雄鹰,俄狄浦斯选择了天鹅,而奥德赛,因为   曾经自称无名氏,于是他选择了最低微、最不为人知的人。
    
在阿格里亨特的恩培多克勒的著作中有一个章节回忆他过去的生命:曾是个孩子、一个姑娘、一簇灌木、一只小鸟和一条露出海面的无声的鱼。恺撒认为这个理论是巫师的主张。凯尔特诗人塔列西说,宇宙中没有哪种形式不曾是他的:我做过战役统帅,做过手中的宝剑,做过跨越六十条河的大桥,我曾在水沫间被施过魔法,我做过一顆星星,做过一道光,做过一棵树,做过书中的一个词语,开始时还做过一本书。达里奥有一首诗,也许是他诗中最好的,是这么开始的:我曾是一名士兵睡在/克莉奥佩特拉女王的床上……”
    
转世一直是文学中的一个重大主题,在神秘主义文学作品中我们也发现了。普罗提诺说,由一种生命转世到另一种生命就像是在不同的房间,不同的床上睡觉。我相信我们大家在某个时刻都曾有过好像同过去的生活很相似的感觉。在罗塞蒂的一首优美的《闪念》中就有I have been here before(我曾在这里呆过)的句子。他对曾经拥有或者将要拥有的女人说:你曾经是我的,曾经无数次地属于我,还将永远地是我的。这就把我们带到了离佛教很近的循环理论,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曾对此痛斥过。
    
这是因为斯多葛派和毕达哥拉斯派都曾听到过有关印度学说的消息:宇宙是由无数个循环构成的,以劫来衡量。劫是超出人的想像的。我们设想一堵铁墙,高达十六英里,每六百年有一位天使来擦墙,是用贝拿勒斯最细的布来擦的。当布把十六英里高的墙磨擦掉了,才算是过了某一劫的第一天。诸神将与劫数延续的时间相同,然后它们就将死去。
    宇宙的历史分成周期。在这些周期中有漫长的黯淡期,这时什么也没有或者说只有《吠陀》的字句存在。梵天也死,然后复活。有一个时刻相当令人震撼。梵天呆在宫中。这是它在一个劫数之后,一个黯淡期之后的复苏。它走遍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它又想诸神。诸神随它的指令而出来,它们认为梵天创造了它们,因为它们过去就曾在那里。
    我们再来细谈一下关于宇宙历史的这种看法。在佛教中没有上帝;或者说可以有一个上帝,但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相信我们的命运是预先由我们的业(即羯磨)确定的。如果轮到我1899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生,如果轮到我是瞎子,如果轮到我今天晚上给你们作报告,所有这一切都是我前世命里注定的。这就是所谓的业(即羯磨)。我说过,羯磨已经成为一种思想结构,一种非常精致的思想结构。
    
我们生命中每时每刻都在编织着,不仅编织着我们的意志力,而且也编织着我们的行为,我们半梦状态时,我们睡觉时,我们半醒状态时,我们无时不刻不在编织着这些东西。我们死的时候,会出生另一个人以继承我们的业(即羯磨)。
    
曾经那么喜欢佛教的叔本华,有一位弟子名叫德森,他讲到他在印度碰见一个盲人乞丐,他很同情。盲人乞丐却对他说:如果说我生来是瞎子,那是因为我的前世作了孽,我成了瞎子是应该的。人们都接受痛苦。甘地反对成立医院,说医院和慈善工程只是延缓欠债的归还,不应该这样帮助别人;如果别人在受苦,就应该受苦,因为这是他们应该偿还的欠债,如果我帮助了他们,我就是在延缓他们应该归还的债务。
    
羯磨是很残酷的法则,但是有一个奇怪的数学效果,如果说我的现世是由我的前世决定的,那么我的前世是由另一个前世决定的,这另一个前世又由更前一个,这样没完没了。也就是说字母z由字母y所决定,y是由x决定的,x是由V,而v是由u决定的。只不过这个字母表有终点但是没有起点。佛教徒和印度教徒一般都相信现时的无穷尽,并认为在抵达此刻之前,已经经历了无穷尽的时间。在我说无穷尽的时候并不是不确定或者不计其数的意思,而是严格意义上的无穷尽。
    
在人可以拥有的六种命运(人可以做鬼,做树木,可以做动物等)中,最难的就是做人,所以我们必须利用这个命运机会以拯救我们自己。
    佛陀认为在海底有一只海龟和一只飘浮的镯圈。每六百年海龟才伸一次头,是很难套进那个镯圈的。于是佛陀就说:我们能做一个人,就像海龟与镯圈发生的情形那样稀罕。我们应该利用为人的机会以抵达涅槃。
    
既然我们否认有关上帝的观念,既然没有一个人化的神创造宇宙,那么受苦受难的原因何在?生命的原因何在?这个观念就是佛教所称作的禅宗。禅宗一词我们会觉得很奇怪,但是让我们把它跟别的我们认识的词进行比较。
    
我们来考虑一下,比方说,叔本华的意志观。叔本华提出了世界即意志和表象。有一种意志,它体现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并产生这种表象,即世界。这一点我们在其他哲学家身上也发现了,不过名称不同。柏格森谈的是生命冲动;萧伯纳谈的是生命力,是同一回事。但是有一个区别:对柏格森和对萧伯纳来说,生命冲动是应该主张的力量,我们应该继续梦想一个世界,创造一个世界。对于叔本华,对于叔本华的阴影和对于佛陀,世界则是个梦,我们应该停止梦想世界,我们可以通过长时间的磨炼到达这个世界。我们在开始时会有痛苦,这就是禅宗。禅宗产生生命,而生命必定是不幸的;因为什么叫生活?生活就是生、老、病、死,此外,还有别的不幸,其中有一个十分动人心弦。对于佛陀来说,最为动人心弦的就是:不跟我们所爱的人在一起。
    
我们应该放弃激情。自杀是无用的,因为那是一种激情的行为。自杀的人总是存在于梦的世界里。我们应该明白,世界是一种幻影,是个梦,生活也是个梦。但是这一点我们必须深深地感受它,通过练习静思而达到这种境界。在佛教的寺院里有这么一种练习:新出家人必须完完全全地度过他生命的每一时刻。他应该想:现在是中午,现在我在穿过深院,马上我就要见到上司。同时又应该想这中午、深院和上司都是不现实的,像他自己和他的思想一样地不现实。因为佛教否认自我。
    
最大的醒悟就是关于自我的醒悟。这样佛教就与休谟,与叔本华,与我们的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都一致了。没有什么主体,有的只是一系列思想状态。如果我说"我思",那我就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我假定了一个固定的主体,然后是这个主体的行为,即想。不是这样的。休谟指出,不应该说我思,而应该说,就像说下雨那样。在讲下雨的时候,我们不会认为是雨在采取什么行动。不会的,只是在发生着什么。同样道理,就像人们说天热,天冷,下雨一样,我们应该说:思考、承受之类,而避免讲出主体。
    在佛教的寺院里,新出家人要接受一条很严厉的纪律。他们随便什么时候都不可以离开寺院。甚至连——玛丽亚·儿玉对我说——他们的名字都不作纪录。新出家人进寺院后,就叫他做很重的活儿。他睡觉了,才刻把钟就把他叫醒。他必须洗东西,扫地。如果睡着的话就要受体罚。就这样,他必须无时无刻地思考,不是思过,而是思考一切都是不现实的;必须不断地做不现实的练习。
    现在我们要谈谈禅宗,要谈谈菩提达摩。菩提达摩是6世纪第一位传教士。菩提达摩从印度来到中国,遇见了推动中国佛教发展的皇帝。皇帝给他列举众多寺院的名字,告诉他新增佛教徒的数字。菩提达摩说:这一切都是属于虚幻世界的,这些寺院及和尚就像你我一样地不现实。然后他就面壁而坐,开始静思了。
    注释:梁武帝萧衍和菩提达摩(磨)的对话见《五灯会元》卷一《东土祖师·初祖菩提达磨大师》:帝问曰:朕即位已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德?祖曰:并无功德。帝曰:何以无功德?祖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
该学说传到日本后,分成了不同的派别。最著名的就是禅宗。禅宗有一套达到大彻大悟的做法。只有经过多年的静思才能达到。那是突然达到的,不是什么三段论法。一个人应该很快直觉到真理。这个做法叫satori,它是突如其来的事实,完全超出逻辑学。
    
我们总是按照主体、客体、原因、效果、逻辑、非逻辑、某事物与其对立面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我们应该超越这些范畴。根据禅宗大博士的说法,运用一个非逻辑的回答,以突然直觉的方式,可以明白一个真理。新出家人问师傅什么叫佛陀。师傅回答说:柏树是菜园子。一个完全不符合逻辑的回答可以领悟真理。新出家人问为什么菩提达摩是来自西方。师傅可以回答说:三磅粗麻。这些词语并不包含类比的意思,是一个非常荒唐的回答,以激发一种突然的直觉。也可以是敲一下。徒弟或许会问什么,而师傅敲他一下便是回答。有一个关于菩提达摩的故事——当然是一种传说而已。
    
一个徒弟陪着菩提达摩,徒弟老是问师傅,菩提达摩从不回答。徒弟就着力静思,一段时间以后,他截断了自己的左臂,来到师傅面前,以表示决心要做他的徒弟。师傅没有注意那个事实,因为这不过是一个肉体的事实,一个不足挂齿的事实,他问徒弟:你想干什么?徒弟回答说:“”师傅说:你没有找到那是因为它不存在。在这时,徒弟竟一下子明白了道理,他懂得了不存在自我,一切都是虚无。这些大概就是禅宗佛教的本质精神。
    要解释一种宗教是很难的,特别是一种你并不信仰的宗教。我认为重要的不是我们去感受佛教是一系列的传说,而应该感受到它是一门学科。这门学科是我们够得着的,不需要我们服苦行。也不允许我们放任淫欲生活。它要求于我们的是静思。这静思不应该是对我们的过错,也不应该是对我们过去的生活进行思考。
    禅宗佛教的静思主题之一,就是思考着我们过去的生活都是微不足道的。如果我是一个佛教和尚的话,这时我就会想,我现在刚开始生活,我博尔赫斯过去的一切生活都是梦,所以宇宙的历史也是梦。通过思想上的磨炼,我们一点点地离开禅宗。一旦我们懂得自我是不存在的,我们就不会去想自我会幸福,或者说我们的义务就是使其幸福。我们就达到了平静。这并不是说涅槃就等于思想上的这种感觉,佛陀的传说便是一个明证。神圣菩提树下的佛陀,达到了涅槃,但是他继续从事传法很多很多年。
    
什么叫抵达涅槃?简单地说,我们的行为不再留下影子。只要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就要承受羯磨。我们的每一个行为都在编织思想上的一种结构,这就是所谓的羯磨。当我们抵达涅槃时,我们的行为就不再放射阴影,我们就自由了。奥古斯丁说过,当我们被拯救以后,我们就没有必要再考虑恶与善。我们会继续从善,而不去考虑它。
    什么叫涅槃?佛教在西方引起关注的相当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涅槃这个非常优雅的词语。似乎涅槃一词不可能不包含某种精华。涅槃字面上是什么意思?是湮灭,是熄灭。曾设想,某某人抵达涅槃时便熄灭。在去世时就有大涅槃,也就是湮灭了。但是相反,一位澳大利亚的东方学者指出,佛陀运用了当时的物理学。湮灭的想法在当时与现在不是一码事,因为,一团火焰熄灭时,并不消失。认为火焰将继续存在下去,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下去,并说,涅槃并不一定意味着湮灭,可以意味着我们在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着,这是一种我们不能觉察的方式。一般地说,神秘主义者的比喻是带有前瞻性的比喻,但是佛教徒的比喩却不一样。在谈到涅槃的时候,并不是说涅槃的酒,涅槃的玫瑰,也不是涅槃的拥抱。应该说是在跟一个岛屿相比,跟一个在暴风雨中坚如磐石的岛屿相比。跟一座宝塔相比;也可以跟一座花园相比。是一种在我们之外独自存在的东西。
    
我今天讲的是零零碎碎的。说来有些荒唐,我介绍了一种我多年研究的学说——但确实我懂得很少,我是想展示一件博物馆物品。对我来说,佛教不是博物馆的物品,它是一条拯救之路。不是对我,而是对千百万大众。它是世界上流传最广的宗教,我想今天晚上介绍时我是十分尊重它的。

     【陈泉/

评论列表
挤眼 亲亲 咆哮 开心 想想 可怜 糗大了 委屈 哈哈 小声点 右哼哼 左哼哼 疑问 坏笑 赚钱啦 悲伤 耍酷 勾引 厉害 握手 耶 嘻嘻 害羞 鼓掌 馋嘴 抓狂 抱抱 围观 威武 给力
提交评论

清空信息
关闭评论


歌名 - 歌手
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