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老曹

     去年夏天的一个中午遇见老曹，说：“我快要退休了，到时可别让咱们的情谊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啊”。“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就算一时搁在角落里，也会闪闪放光！”。我就是这么回答他的。

     说起来，我能从四百多米深的矿井下被调进机关，与老曹有大关系。那时，我刚刚二十岁出头，已在井下摸爬滚打了整两年，因为年长我十来岁的老曹要带职去进修，机关某部门空出了一个岗位，如此便一波三折地就选中了我去顶岗。“机会可遇而不可求”，这话真的不假。我进基层机关以后，渐渐成了业务骨干，不几年被调入总部机关，三年前又通过竞争上岗进了总部机关一个重要部门。所以，一直一来我都认为，我的今天很大程度上跟老曹有关，并也不只一次地这般回答朋友们提出的问题：人在世间，完善自己、提高自己是重要的，但凡事不必自己刻意而为，“顺其自然”应该是遵循的法则。

     老曹的字确实写得漂亮，不管硬笔、软笔，无论真草隶篆还是美术字，样样从容，挥洒自如。不过，老曹给我的第一印象不是他的书法而是他的“逗”。

     老曹进修的学校离单位并不远，周末到单位去一趟，当天可以打来回，所以在老曹进修的两年里我们是常见面的，再就是有关老曹在学校的一些消息也常常传到单位来，有些事情，听了真是让人跌破眼镜——冬天，四个人漫步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老曹便提议：如此好景，当该赋诗、赋诗。于是说：“天上下大雪，没了我的脚，有人摔倒了，吓我一哆嗦”，刚煞住尾还来了句“嗯，好玩”。又往前行，见一公园，却是正在建设中并因大雪而封了门，不许游人进入。四人于围墙外转转悠悠，状似贼人“踩点”，守园人见了，问：“干啥、干啥，不能进、不能进。”

     老曹双手插在裤袋里，说：“不让进，我们有办法”。

     “啥办法？你还能跳墙”。

     “非也、非也，我们马上就走。嗯，好玩”。

     一日，老曹回单位里来，自然少不了推杯换盏热闹一番。席间，我说：实在不行了，不胜酒力了，再喝就醉了。你道老曹说啥：喝、喝，男爷们咋  能不喝酒，再说了，“喝酒不醉不如活砸死”！又说：吃菜、吃菜，“盅要大，筷要直，看事不好摸汤匙”。

     说起老曹的喝酒，更是事故连篇，他自己也曾说：嗯，等我退了休要写一本“酒林广记”。

     两年进修完成以后，老曹重回单位、重进原来的部门，这么着我们就成了同事。一日，科长差我二人到新华书店订购书籍，办完了事，老曹说：“走，去好玩的地方转转，等到了中午，我带你找熟人去吃饭”，我心说：吃什么饭，这场酒是少不了了。午饭时间说到就到了，老曹带着我坐了大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去了地方上的一座煤矿，等找上了熟人，坐定了便开喝。以老曹的秉性、酒品抑或人品，是不用人劝着喝的，而且于酒席上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因而不一会功夫，老曹已是醉眼星松。酒毕饭饱，我扶着老曹在路口等车，老曹说：“等……等上了车你不要买票，我……自有办法”。其实，那时候乘公交车很便宜，不过三毛钱一站的样子，况且卖票人都是干公职的乘务员，若是偶尔有乘客耍赖不肯买票，绝不象现在这般计较。上了车，我把老曹扶到一个空位上坐下，他便两手胸前一抱，双眼一闭，“二郎腿”一翘，装起了“日本人”。

     “同志，请买票”。乘务员走到老曹跟前说。

     “同志，请您买票”。乘务员轻轻拍了一下老曹的肩膀，又说道。

     此时的老曹睁了一下眼、眨了一下眼，然后就又闭上了眼。

     “没钱说一声，就不买嘛，让你白坐这车了”。乘务员已经看出老曹是喝了酒，便调侃了一句。

     没曾想，听了这话的老曹腾一下就站起来，还抬起一只脚：“你说啥，看看，你看看，我这皮鞋这么亮，我能没钱”。全车人轰然大笑，而老曹只裂了下嘴，仍是两手胸前一抱，双眼一闭，“二郎腿”一翘，装“日本人”。

     对于喝酒，老曹自有一套理论，说：“酒者，‘久’也，天长地久也，九九归一也。沾酒须当三分醉，故我；半分醉，忘我；八分醉，无我；十分醉，则天人合一，超我……古有李太白斗酒诗百篇，今有乔冠华捉杯书‘九评’，故滋润灵性、开启心智之上品者，酒也”……对老曹这番关于酒的宏论我是亲耳听到的，并深以为能说出这话的人也绝非会是“吃荆条拉笊篱”——不是现“编”的，而是肚里真有贷。果然，在单位里举办的青年职工轮训班上，着实让我见识了老曹的“酒，滋润灵性、开启心智之上品”。那日下午，该去授课的兼职教师因故不能到岗，领导便临时抓了老曹的差。

     “嗯，中午喝酒了吧，咋样，能不能顶一炮”？

     “这还不是‘孙猴子’吃软枣——小‘柿’子”。老曹很干脆地应下来。

     那天，讲得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课，老曹只带上本教科书就去了。一米八零个头的老曹，讲台上双手撑着教桌，微红的脸，那只“酒糟鼻”油亮亮地放光。因为是临时代课，老曹作了自我介绍，接着来一通别开生面的开场白：我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是为儿女双全。我给女儿取名叫“曹研哲”，啥意思呢？就是“研究哲学”的意思。哲学是一门好玩的学问，是其它一切科学的“总法”，嗯，好玩！……待切入正题，老曹讲到“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讲到“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等讲到“必然性”和“偶然性”，说：这两个概念，单是看书，根本弄不懂，这么说吧，“早晨我一出门，拐了二道弯，碰见三个人——张三、李四、王五，那么，我能碰上这三个人是偶然的，属偶然性，而我出门会碰到‘人’则是必然，属必然性，明白？！台下“哗……”一阵热烈的鼓舞，老曹嘴一裂，下意识地又一句：嗯，好玩。

     被临时抓差上了堂哲学课以后的不长时间，单位作人事调整，老曹便成了我的科长。一上任，老曹办了两件事。一件是同我谈了话，很是简短：“你过去是我的同事、老弟，现在是我的同事、老弟，将来仍然是我的同事、老弟；让我干科长、你在科里干，说大话是为党干，说实话是给我干”。当时，老曹这几话在我心里直打转，差点就从眼里滚出来。再一件事，是老曹找了单位领导，选调了四名素质比较好的工人，上来作兼职教师。老曹讲：“毛主席说‘希望寄托在青年人身上’，一个单位的将来也得靠今天的青年、靠今天青年职工的高素质；目前，上边对抓青工轮训要求严，任务重，您看咋办？”

     “那就加强一下师资力量嘛，从下边调几名素质好些的工人上来帮忙”。因为领导的开明、因为老曹的高瞻远瞩，事情就么成了。

     祝贺老曹高升、为科里来的新生力量接风，按单位里的“传统”，是属于必然的事情。那天晚上，老曹高兴啊，不是大家劝他喝，反倒成了他劝大家喝，当然也少不了大家每人敬一杯。终于，老曹应是喝到了十分醉，喝到了“天人合一而‘超我’”的境界。待酒局散了，大家都说：不要骑车子了，又不是离家多远，要不就送你回去。老曹把手一摆：“不……用，不……用，这……点酒……药不倒我”，然后推了车子便走。看到前方有根电线杆子，我忙喊了声：“小心前边的电线杆，别碰着了”。想必老曹是听到了这声喊：见他走到电线杆投下的灯影跟前，停了停，又搬起自行车，抬了抬腿，便跨过去。于这动作里，老曹确是没说“好玩”这两个字，而是说了句煤矿人的警语：嗯……安全……第一。

     老曹自当上了科长，找他帮忙办事的人明显多起来，下边单位的头儿隔三岔五地也来找，一般都是说要请老曹去写几个字，比如装点一下门楣啦、规划几张牌板啦，等等。这天，老曹又被下边单位请了去，等带了酒意回到科里，就绘声绘色对我们讲了这件事：回来的路上，见一人正准备往一面白墙上写大字，因为有兴趣啊，就站一边儿看。见那人先是拿铅笔和尺子，按了要写的字的大小打格子，划好了一格，看看不满意就擦掉，又划，再擦掉……一边站着的老曹就看不下去、就有些手痒、就要说话——

     “嘿……写几个还这么费事”

     那人正为不顺手生自己的气呢。“你有多大能耐，你行，你来写！”。

     “这可是你说的，保证半小时给你写完、叫你满意，报个数，给多少钱！”

     “中，二十个字，一个字一块！”。那人倒也痛快。

     对老曹办这点事，在我看纯粹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况且老曹绝不用比比量量地去打格子，只按了墙体的宽度、字体的大小、每个字的间距，上眼一打量，便可一挥而就。最后，那人培着笑脸，很是服气地掏出了二十块钱，只不过可为几毛钱车票而装“日本人”的老曹压根就没真想要这二十块。这件事，一时间在单位传为美谈，许多年以后还常有人提及。

     因为酒，老曹终于没有做到“安全第一”，终于还是祸从酒出。那时，老曹已是从机关部门调到实体经营单位任支书，我也在总部机关干了有几年。听说老曹出了事，我便赶了去探望。见到他的时候，老曹依然躺在病床上，满脸的伤痕大部分还结着痂，摔裂了的嘴唇刚刚拆了线，吃饭只能用流食，说话也不敢张大了嘴。据他的家人讲：那么黑那么冷的天，老曹酒后骑了辆“嘉陵”摩托往家赶，连人带车翻进了公路边的水沟里，当时就摔昏了过去。等冰水一浸、冷风一吹醒过来，已是半夜。步行到了家，无法张嘴叫门，就一个劲地砸门。开门，见他满脸带血，身上挂满冰渣子……老曹也半张开嘴对我说：“嗯，祸兮福所倚，你看看”，老曹指了指他的鼻子“这回是摔得不轻，但治了多少回没治好的‘酒糟鼻’给摔好了”。

     前几天才听说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老曹退了，属政策性内退。还听说，老曹本来并不想搭政策性内退这班车，而是想再回到机关去，做一些较轻松的工作，不几年也便到了正式退休年龄，并也因此去找了分管领导。老曹以为，分管领导曾是当年在科里帮忙、跟着自己干的一名素质好的工人，怎么还不给个面子、给帮忙办了，结果却是出乎老曹的预料，一气之下就决意提前退。办内退手续的时候，老曹直说：哼，不好玩，不好玩。

     新年刚过，时机还算不错，我想我该带上几瓶酒去找老曹好生玩玩了，一来好问问他是否已着手写“酒林广记”；更要紧的是，千万莫应了他说过的那句话：可别让咱们的情谊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啊。